早幾天馮睎乾君在專欄寫了篇「玩殘家長的小學雞中文」,提及小學生學寫字的慘況,引起不少回響。這個問題,包括字形的官方指引,想法太多,非一二萬字不能盡訴。這篇先避開語文規範知識問題,只談當今中文教學的失敗。
基礎語文教育的最終目的,是讓學生擅用語文表達自己,並與人溝通得宜。而溝通又分口述和書寫,兩者俱佳,語文就算優秀。這一點,相信沒有異議。
但今天的中文教育,能做到這個目標嗎?
非常殘忍的現實是,老師執著於學生寫字的一點一撇,不是由小學開始,而是由「名幼」開始。那些標榜學生入讀什麼名小的名幼,就是從K1訓練學生「一絲不苟」地寫字——不,是由連線(書寫的預習)開始,便要求學生連線要分毫不差。一個K1學生,如果線與點有少許分離,哪怕是2mm,也會得個大交叉。這種訓練的目的,顯而易見,就是為將來入讀名小寫字而準備。
本來,在小學學習規範語文,並無不妥,如強調「肺」的形符是「肉」而非「月」,本有助了解字義,對學習有益,因此,一份寫字練習強調學生書寫時分辨兩者,沒有問題,但將這一個要求延伸到所有語文練習中,例如在強調表達的作句或作文練習時,老師極度仔細去執這些問題,則完全扼殺學生的學習動機。
如果學習基礎語文的目的是有效溝通,那麼,執着於肉部邊旁裏那一點一挑要非常清晰,又或者是「媽」字的「女」下面不能寫得像「又」,是否就能有效溝通?去看看高小學生的作文,大多狗屁不通,就算每一個字的筆畫甚至筆順都符合規範,文章仍然是狗屁不通——更常見的是,他們既不懂寫字也無法寫句子,全因學語文變成學書法,寫字美觀卻無法表達自己。難道這就是我們想要的語文教育嗎?
先寫好字,再教他們寫句子,也可以吧!可以,但當大家走火入魔地要求學生每一筆每一畫都寫得跟字帖一樣,明明學生已很用心去寫,全因一點一撇不夠規範而換來大交叉,他不發惡夢已很好吧?但不發惡夢就代表勝利組嗎?不,他從這一刻已喪失學習中文的動機,這才是最難以挽回的。
還有普教中的問題。普教中問題多多,要另案處理,但當中最關鍵的問題,就是普教中必然會將教學焦點放到字的讀音是否純正而非語文運用上。更重要是,最有效的語文學習是從生活語境去學,但香港並非一個說普通話的城市,普教中封住了這條學語文的黃金道路——中文課堂完結了,語境便消失,學生無法將學校所學(普通話發音)與現實應用(粵語發音)配對和連繫,從而失去在生活中複習語文的機會。普教中就像將魚兒困在魚缸裏培養,多好的魚兒,也無法接通大海。學生把普通話說得很好,卻無法與語言的海洋接通,結果,無論說話還是寫作,內容都叫人看不下去。
說到底,如果中文只是執著每一個字的規範寫法,如果課堂所學根本與現實無關,誰會覺得中文有趣?誰會覺得語文有用?誰還有學習動機?去問問今天的小學生,他們喜歡中文嗎?不,他們大部分都非常討厭中文,覺得中文好悶好無趣,而且,比起英文,無用!
學生覺得學英文更有趣,是不是因為今天的父母很早便讓他們接觸英文?如果是這樣的話,香港小孩生活在中文社區,無論多早去學習英文,他還是先接觸和有較多機會接觸中文,不見得他們喜歡中文啊!試想,如果香港的英文課,是強調廿六個字母大小楷的規範寫法,強調每一個字母的間距要一致,強調字與字之間的space要符合5mm的規範,強調美式串法對英式串法錯……學生還會覺得英文較有趣嗎?或者有人說,英文是拼音系,不同中文,好吧,如果一個英文課程只要求一個初學者而且是一個發育未完成的小孩要準確發牛津音,音調要符合長春籐大學的accent,而不是用英文去探索生活,你又會付幾百元一堂上這些課程嗎?你的孩子又會上得開心嗎?
回想我們一代,小時學英文只會覺得無常無趣,會否因為那時沒有native speaker去設計和教英文?今天的學生喜歡英文遠遠多於中文,因為英文課程主要由native speaker設計,他們來自自由多元和尊重兒童身心發展的水土,懂得兒童心理學,本身就是很靈活有趣有創意的人。相反,中華民族是最不尊重也最壓抑兒童的人,他們都希望兒童「很乖很聽話」,換言之就是絕對服從,不要駁嘴,不要有異於標準的想法。兩者設計出來的語文課程的側重點,就是一個文化差異。
馮君在另一篇專欄提及,統一寫字規範,是老師要統一批改標準,以免家長投訴,並可祭出教育局指引作擋箭牌。說到此,其實更核心的問題是華人教育的文化問題——服從權威,拒絕包容,或者更正確點說:對官方極度服從和包容,對下級極度嚴謹以彰顯權力。很少老師會去挑戰官方權威,但很多老師愛拿自己一套不加解釋地去壓抑學生的提問和想法。華人的教學水土,就是由八股文、私塾卜卜齋(老師要求學生唸書,沒有唸好便用尺打手打頭,「卜卜」有聲)幾千年一路走來,始終如一,而從不要求甚至樂見學生與權威作理性討論。
權威無疑是最有效率的管理,卻是最失敗的教育,因為教育不能用效率衡量,用官方權威的大石砸壓學生,教學管理變得輕鬆快捷,學生卻早就窒息了。
這,才是今天教學的癥結,再想想誰在管治香港,便知道這是個不可解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