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主權移交中共二十年,焦點盡在過去五年。當年對九七大限的恐懼,在首十五年是緩和了,但在最後這五年重燃,移民之欲可說是九七後最高。
如果首十五年,特區政府是溫水煮蛙,之後五年,就是惡狠狠在鍋中一隻一隻蛙抓出來,剝皮拆骨再把皮骨肉屑和半死不活的掉回鍋中繼續煮,然後跟你說:「一切沒有變。」
以下都是回憶過去五年的感受。
梁振英
梁振英能當選特首,是香港開埠以來最大的不幸。這個人性格陰沉好鬥,仗勢凌人,樹敵為樂,有權必用盡,而且無疑有極高的政治鬥爭謀略(不等同於政治智慧),在位五年,立即將香港帶進史無前例的政治鬥爭氛圍之中,但同時,也令一向在政治上養尊處優、向來毋須掛心的香港人面對現實——政治無處不在,政治現實很殘酷,對政治放任不管更能引發災難,不是不去理會就一切事不關己。就算你只想有更多電視節目選擇,也會因為「一男子因素」而被剝奪;就算只是愛好山林的隱士,也會因郊野公園發展受到牽連;就算只想安份守己低調生活,愛字頭的癌細胞也會入侵全港,毒害全港,迫你表態。
香港像一個豬場,主人告訴你,你們都是高等豬,五十年都不會被宰的。但你發現一批又一批豬失縱了,被宰掉了,豬場主人還跟你說:「這是最好的豬場啊,你們要愛這個豬場,不要搞事。」有些豬開始反抗了,質問主人:「早說過我們不會被宰,為什麼會這樣?」可惜,很多豬紛紛狠批這些質疑者:「你們為什麼要反抗?這是全世界最好的豬場啊。」
是的,「好」在不會反抗。
本土意識
大約十年前吧,我為從政的朋友想過一個口號,叫做「香港不能退」,但對方沒有採用,因為他樂觀地認為香港不會退,應在口號上進取,爭取更多。可是,過去十年,大陸的瀆水不斷污染香港,甚至是「湧港」,即使香港傾盡淨水,也無法淨化,最多只能勉強保住一方淨水,但這也極不容易。
十年後,這句口號,不適用了, 因為香港已退無可退,再退就不是「香港」。
本土意識能得到壯大,是出於香港人與大陸人有極大的文化、文明和身份差異所致,一切來得自然,順理成章。
港獨
香港獨立從來沒有成為主流思想,這個大膽的建議既是大膽,當然不可能在短時間得到很多人支持,故雖有聲音,但真心相信並擁護的,寥寥可數。這不能發晦氣罵一句「港豬」便算,越罵越沒有人支持。
今日回看,「港獨」議題可以鬧得如此熱哄哄,只是梁振英版的「國會縱火案」——自己縱火自己救。
「港獨」是梁振英在立法會答問大會上,拿住一本幾乎沒有人留意過的著作《香港民族論》大造文章,而成為「思潮」。時為2015年。
出現「蝗蟲論」和「反蝗意識」,始於2012年反D&G開始。「反蝗」只是一個情緒化的說法,其本質是「本土」。當中港衝突升溫,本土身份自然抬頭,因為香港的獨特歷史,早就發展出自己獨有而且強勢的香港文化,這種香港文化更曾被大陸模仿學習。所以,說到要維護本土,追求本土,反對的人就很少,而且是一國兩制的「五十年不變」,政治上也十分正確。
「港獨」就是一個刻意誇大的標籤,用來抹黑日漸升溫的本土情緒。用中共的鬥爭術語,「本土意識」即「地方勢力抬頭」,「做山寨王」,在中共思維系統中是不容的,更要將這種不利管治的思潮消滅於萌芽狀態。來一招「放火自救」,便能輕易把一切本土勢力醜化成港獨勢力。只要把「本土」上綱上線成為「港獨」,即成一個主權的敏感話題,任何大談本土的民主派,便墮入陷阱(印象中,有些智慧很低的建制派也唔識死咁談過本土,但這些人我都叫不出名),再難有號召力——即使在英國,能夠用公投表達獨立的意願,但蘇格蘭獨立仍然被否決,可見一地之獨立,要說服大多數人,極為困難。
舉個例,公民黨也曾打着「香港/本土優先」的旗幟,但梁振英發動的「港獨運動」,立即令其進退失據。只要加強大眾「本土=港獨」的印象,便水洗難清。要跟市民解釋本土優先和獨立的分別,特別是文化上非常Chinese的香港人,極為困難,反過來說,將本土與獨立掛勾,在文化上非常Chinese的香港人就輕易相信。
這一招,把自2012年萌生的維護本土思潮,消弭了大半。
熱普城
過去五年,社交網絡真的非常吵鬧。雖然我極少參與這些清算式罵戰,但看在眼裹也覺心煩。
無巧不成話,梁振英任期即將完結之時,也是「熱普城」收檔之期,如今熱普城各勢力互相攻訐,連教主也不放過,變成網絡上的太平天國,刀光劍影,雖不見血,但比見血更叫人心寒。熱普城信徒雖口口聲聲「反中國」,但如今這個場面,未免太中國了。
加上爆出鄭松泰的「扮FRIEND論」——與青政扮FRIEND期望香港的「蠢豬」以為他們是本土派。換言之,他們並不視自己為本土派,只想諧油抽水而已。事已至此,熱普城再難成氣候。
當中最為受害的,是真正維護本土利益的派別。因為熱普城「扮FRIEND」而僭奪「本土」之名(其實是一時本土一時建國一時獨立一時又建國不等於獨立),但坊間一於少去深究,一律當他們是本土派,也由於他們「聲大夾惡」,自然被人認為是本土派宇宙唯一代言人。這也符合過去幾年社交網絡和網媒急速發展而成的特質——論述只要鋪天蓋地,日日清算,在海量的文字下,誰有時間心機去疏理?於是就造成片面印象。這個策略的好處,是勢力能快速形成,壞處是無法鞏固,因為要人相信一個政治組織,不能只靠海量口水造成的印象(熱普城的邏輯和論述,本人從來搞不清,本人也沒有進修過精神病學)。結果,這種網絡清算攻擊,客觀效果就是對社運勢力的破壞,將支持民主的勢力連起來的長城壓斷成一截一截。
過去半年,網絡上少見了那種打打殺殺、無限上綱、找人祭旗清算的吵鬧,慢慢重歸說理,也算好事一樁。我期望熱普城退場,讓真正的本土派抬頭,讓真正有心為香港的年輕人出身。
反移民
過去五年,世界出現「反左膠」潮流,所謂「大愛包容」,在恐怖主義和大量難民湧到的恐慌下,不再適合當前局勢。維護本土利益的保護主義右派佔成主導,其中以英國脫歐和特朗普上台最為明顯。
香港彈丸之地,本來趕不上這種思潮,但多謝「國家」,為香港人送來大量自由行、雙非等,令我們一早感受到「大愛包容」之苦。
「新移民」本來只是一個社會標籤,指的多是大陸移居的低下階層,他們因為社會地位、語言和生活文化,難以融入主流,容易形成社會出於偏見的刻板印象,繼而出現歧視甚致欺壓。
但近五年,「新移民」還多了一層政治意義的標籤。因為社會出現了大量「愛字頭」的撐政治組織,很多這類「散工」經常出來支持政府,而早有證據他們是收錢的,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參與的政治活動關於什麼,會回答說是來「鳩嗚」。這群人也成為各選舉的建制鐵票,加上郭文貴爆出不令人意外的「溝淡論」——大量香港無權審批的新移民,目的是在政治上對沖,沖淡本土民主陣營,從而令建制守住控制地位。
這是中港矛盾和社會撕裂的死結,我看不到未來五年會有緩解的契機。
貧富懸殊
過去五年香港經濟平穩,但最大問題,是香港樓價。樓價瘋狂,真正快樂的人有多少?相信只有四十幾五十歲以上、已供完或差不多供完樓的上一代,和少數七八年前置業的一批。
如果在過去五年內買樓,是「正常」單位的話,你未來的選擇已很少,因為供樓負擔大,大家只能安穩去工作,不可能冒險轉工轉行或創業,即使公司工作幾辛苦幾不仁道。如果有子女的更慘。樓價瘋狂,租金也瘋狂,創業成本相當高,有樓有家室的,誰敢冒這個險?即使在過去五年能成為業主,但這種生活,人會不會快樂呢?
樓價瘋狂,坊間出現大量納米樓來「將貨就價」,面積少至一二百尺,但也不代表供樓輕鬆。因為會買納米樓的業主,本身就是實力不雄厚,但為了上車而購買納米樓,供款的實數看起來較低,但佔其資產值和收入比例,肯定不低(不然就索性買一個正常單位了)。這種業主供樓也辛苦(父母付了首期就較辛福),他們同樣選擇不多,跟上述正常單位業主沒兩樣。可是,他們的生活質素完全是下賤的。生活質素高低,最重要取決於空間,一個住五百尺單位的租客,與一個住百五尺單位的業主,誰更幸福?可能真是見仁見智,但論兩者的生活質素,相信較多人會認同租客是較高的。
看到王維基說「年輕人未ready就投訴冇得上車」,我啞然失笑,買納米樓的人叫做「ready了」所以「可以上車了」,但這是發展商「讓你ready」來賺盡,你羡不羡慕?
在今日的香港,住公屋可能是最幸福的,但我寫完這一句後,也為香港可悲。一個本來充滿向上流動機會的香港,淪落為「向下流動」而成為「幸福」。我不是看扁住公屋的人,但公屋從前是給低下層最基本的住屋,從而穩定社會,而不是「幸福之選」。況且,從前住公屋還可以向上流動,脫貧轉為買樓,但現在的樓價,根本不是公屋戶可以負擔。香港更早已不是百花齊放、靠努力可以賺取好生活的社會——開Uber會被打壓,執紙皮會被票控,向上流動?談何容易!
沒樓又未上公屋的一批最慘,但比例卻在上升,他們不是住劏房,便是住工廠大廈(甚至迷你倉)。幾年前幫朋友搬OFFICE,到過工廠大廈「觀摩」,發現裹面不少住客,一家大細有小朋友的更不少。可笑的是,經常看到政府海報宣傳,呼籲人不要租住工廠大廈,試問誰希望住工廠大廈?在瞓街與工廠大廈之間,甚麼是lesser evil本就很清楚。但政府敢嚴格執法嗎?不敢,因為一執法,這大群住客真的可能瞓街,繁榮表象會被訊速撕破,政府難辭其咎。(況且他們轉去瞓街,也會被食環驅趕票控,留番五元畀你搭車去第二條街瞓,再讓第二區的食環兄弟跑數)
從這個角度,很難看出香港有什麼希望。沒有人動腦筋創業,為了供樓只能為大財團工作直至退休。財團壟斷一切,齊齊食老本,社會精英不再創業創新,社會低下層更加難有翻身的希望。這個困局,當然會由樓市泡沫爆破那一天打破,但這一天到來,整個社會亦會受到拖累,不休養生息一段長時間,不可能回復生機。我對香港未來五至八年,感到悲觀。
潘朵拉的盒子。
如果過去五年切合了「打開潘朵拉盒子」這個寓言,那麼寓言的最後,還剩下「希望」。
過去五年,政治抗爭此起彼落,即使政治上仍然一潭死水,沒有出路,但雨傘運動只是開端,各路年輕勢力已抬頭。香港仍處於喘息期,但雨傘運動爆發的能量,會輻射出去,一直發揮影響。
這五年,香港還是累積了一眾微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