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了很久,應不應該寫這篇文章。事緣看了一段新聞:一個曾患抑鬱症想自殺的學生,在覆核成績後追回DSE最後一粒星,「補中」成為狀元,令她成為新聞焦點。又看見有朋友視之為「正能量」轉載,加上盧凱彤剛輕生的背景,越看越不安。我掙扎了很久,應不應該把想法寫出來呢?要寫,我要派很多頭盔,不是自己戴,人家怎樣看我我唔係好CARE,但我CARE呢位學生,頭盔是用來保護她——因為在網絡世代,隱身的網絡判官肆意批判又毋須負責,平常事可以很快變質成很壞的事。
所以,開始之前,先派頭盔:本文不是要批判一個人,也不是以專業角度去剖析情緒病的文章,而是指出一個現象隱含的問題本質。剛巧這段新聞令我想到這個問題,故借此為參考例子闡述己見。我衷心為這位同學高興,絕無怪責、批評之意,也懇請大家記住這個初心,唔好借我刀去錯殺伯仁。
看畢這段新聞,第一個疑問是:究竟是誰主張要為最後一粒星覆核成績?
為取得圓滿成績去覆核,有沒有問題?一般而言沒有,覺得自己實力非凡、考官出錯甚至單純博一博去覆核,問題不大。但如果一個曾因成績而患抑鬱症和有自殺傾向的學生去追最後一粒星,我不安地有所保留。
抑鬱症的新聞很常見,自己也有朋友患情緒病,我發現,這些新聞主角和朋友,除了因經歷創傷外,看上去很多都是所謂的「人生勝利組」。看他們的牌面,覺得他們都活得比我好,但背後,原來已憋出了情緒病。最極端的一個例子:有對富有夫婦,每天晚餐幾乎都是四位數字落樓,卻滿懷心事,原來是「很怕不知哪一天失去這種質素的生活」。原來,我們很多人活得比他倆開心。
像盧凱彤,外人看來,不是很好嗎?出道早,有名氣,可以在樂壇捱到今天,創作自己喜歡的音樂;性取向受社會壓迫但仍找到愛侶還結婚了,近年去台灣發展也很順利……但偏偏,是她患躁鬱症而輕生。
那學生成績已好好,但自稱性格追求完美,介意他人看法,覺得同學和老師喜歡她是因為其成績,名次落後了便覺得人生沒有希望。換言之,學生是因為學業壓力而導致抑鬱,而這種壓力又源自性格。
剛巧,星期日黎智英在蘋果副刊寫道:「樂觀者是天生,正如一個人高矮是天生一樣,是基因遺傳,他們患抑鬱症案例也較少。樂觀者傾向往陽光一面看事情,性格較積極,開朗和自信,生活過得比一般人愉快。」
雖然抑鬱症成因頗多,但我認為,性格是重要一環,而有一種性格特別易憋出病,就是事事追求完美的性格。近日看盧凱彤的報道知道,她曾自認是個十分認真和要求高的人,力求完美。那本來是藝術家的可貴氣質,唏噓的是,有些人不幸對抗不了其副作用。
所以,要解決一個人的抑鬱根源,很多時要從性格入手,即使性格是難以完全改造,但我樂觀地相信,可略為抒解,潛移默化,持之以恆,人會變得不那麼悲觀——但不是事事「正能量」,而是學習佛學說的「放下」。佛家說,人擁有太多,煩惱也很多,放下,其實就是從根源解決過多的壓力。事事都要掌控在內,事事都要最好,越是不捨;越多不捨,就越煩惱。如果你嫌這番道理太深,你google一下今年金像獎楚原的說話,也是異曲同工。
這就是何以我如此在意這則新聞。能否成為狀元,本就有運氣成份。如果覆核機制容許降級,把所有科目都覆核一次,學生可能會在其他科丟失一些星星。她覆核的是通識科,碰巧我有教,有時回看從前的批改,會覺得那刻手鬆了,又或手緊了,引申開去,評卷員在不同時空也會手鬆手緊(特別是作文、通識等沒有絕對答案的科目),很自然。這就是無法掌控的「運氣成份」。
我再強調,如果學生未曾有過情緒病,「追埋粒星」,問題不大。但既然學生曾經被成績和名次害得那麼苦,何必再加強其對此的執著呢?如果我是她的父母,覆核主張由她提出,我只會勸說,其實她的成績已經是「任我行」,讀什麼學系也可以,多一粒星,少一粒星,完全沒有影響。有些事,盡了力便是無悔,始終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掌控,何況她已盡力到「受過傷」。
聽不聽也好,這是潛移默化的過程:讓一個曾受學業壓力之苦的人明白,不完美之美,在於追求的過程。
但訪問中,同學說「從未介懷過一粒星的得失」,如果放下了,不介懷,何必再追?所以我又想,這個主張會不會不是她自己提出,而是學校、父母或朋友呢?
我不知道,但我接觸過很多學生,其壓力之源就來自成人的執著己見。因為差一粒星「唔抵」?因為可提升「平民學校」的校譽?因為「梗係博一博」的僥幸贏盡心態?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對一個患過嚴重情緒病的學生,成人世界錯過了引導她「世事確不能盡如人意」的機會。取得完美成績,在人生路上,其實也不過爾爾;鎂光燈下多少個狀元已不知去向;出來工作一段時間,根本沒有多少人對你會考成績感興趣,但,人生還要面對很多不如意的挑戰,讀醫的沉重壓力、做醫生的挑戰、欲救無從的失落、事業、戀愛、做父母等等,每換一個角色,便發現越來越多無法掌控也不可能完美的事情。欠一粒星的結果,不是上一課的良機嗎?不是引以為鑑的記錄嗎?不是讓人從根本改變對世事的看法,從而在根源上解決情緒問題的機會嗎?
同學走出抑鬱深谷,成為狀元,自然變成新聞賣點。但若視之為一個「生命鬥士」的故事去解讀,是一種誤讀。報道中,學生要求醫食藥,之後靠做運動減壓,換言之,壓力仍然很大,只不過像打麻醉針而不覺痛楚般,其實沒有對症下藥,還未成功從個人價值觀去抒解壓力。把這種新聞視之為「克服困難」的「正能量故事」,你不覺得很危險嗎?
情緒病不同其他病障,其可怕之處是毫無先兆,突如其來,也難以從一個人的背景和行為預測——當人人看到盧凱彤走出深谷,卻看不到其靈魂已身在深淵。情緒病,多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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